查看原文
其他

陆茵茵:我不想像上帝一样给角色发派厄运

中华文学选刊 中华文学选刊杂志 2023-04-09

1983年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新闻系。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现居北京。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4期选载陆茵茵短篇小说集《台风天》中的两篇,《夜航》与《菩萨》。

本文分享的是《台风天》编辑朱岳与作家本人的对谈录,关于为什么写、以何种笔调写以及写作的顿悟。生活是不完美的,只显露出一些趋向,所以“我们把它在小说补充完整”。


读者说

1


陆茵茵很厉害的一点是她观察力和感受力的敏锐。对于生活她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并能以直觉洞悉真相,用一种近乎无情的方式冷静地对生活加以剖解。——豆瓣网友“陈老板“


2

读陆茵茵这本《台风天》就好像已经生活了太久,对生活的一切都习以为常后,作为一颗石头,终于又恢复了知觉。羡慕陆茵茵的表达之准确,简练、克制,她怎么就如此灵敏地捕捉到了零落在生活每一处角落里的无可奈何,又以平常的口吻写下来,将生活归还给生活。那种简洁,我觉得是看上去简单实则却很难把控的东西,被她娓娓道来。 

——豆瓣网友“曲逢周郎弦不误"。



对谈录


朱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陆茵茵:比较正式地意识到“我要写小说”然后开始写,应该是2007年。但我后来翻以前的博客、小时候的笔记本什么的,发现高中和大学里也写过一些和小说差不多的东西,不过大多数都半途而废了,或者写着玩。

朱岳: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是发表在刊物,还是发在网上?

陆茵茵:都没有。电脑里写,写完仍然存在电脑里。

朱岳:2007年正式写之后也是这样?

陆茵茵:对,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有什么合适的刊物可以投稿,一些传统的文学刊物看起来太严肃了,好像很难投的样子,网上又太轻松随意了,感觉都不太适合我。

朱岳:那你拿给朋友读过吗?

陆茵茵:给过,但非常少,大概就两三个朋友。

朱岳: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多久?

陆茵茵:一直到2012年得文学奖以前吧,我对写作的态度都比较保守,觉得要一直打磨,写一个很完美的作品,然后才能拿出来给别人看。所以一方面是发表的渠道确实不多,一方面也是我不够开放,就一直存在电脑里几乎没有给人看过。

2012年得了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有一些人看到了那篇得奖的小说,身边也有很多朋友给我鼓励,我就觉得应该要更开放一点,可以给更多人看。

2014年以后我的工作在艺术领域,有机会接触到一些作家,比如我喜欢的阿城,还有余华,我就会发几篇给他们看,他们也会给我意见和鼓励。这个时候我还不是非常主动,但我当时的上司非常热情,会把我小说的pdf直接发给他们,或者强迫我踏出这一步,我就半推半就地把自己觉得写得不那么好的东西发出去。后来就慢慢学习变得更开放一些,觉得无论写得好不好,确实要让人看到才能走下去。

所以也是为什么当时认识你之后,我就主动把小说发给你了。照我以前的性格是不会这么做的。

朱岳:那一开始你是因为什么契机开始写小说的呢?

陆茵茵:因为对生活的疑问。大学毕业以后,身边的同学都走上了一条特别主流、特别正常的道路,好像毫不怀疑,适应起来特别快。但我那个时候就特别纠结,没法适应,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工作,为什么每天要这样生活。当时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就只能去书里找。看着看着就想,我也要写。

朱岳:一开始影响你的作者和作品有哪些?

陆茵茵:那我要去翻翻书架,不记得了哈哈。一开始看书很杂,虽然从小就号称自己喜欢阅读,但我后来发现真正认真看书并且体会到看书的乐趣是从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开始。突然就觉得看书是有意思的,什么都看。影响到写作的话,最早的时候是魔幻现实主义吧,当时觉得很惊讶,小说竟然还能这样写,也写过一些很“飞”的东西。但后来就不那么写了,我想其他写作者大概也是这样的,最早的尝试有很多是糟粕。

朱岳:我读到的你的小说完全是现实主义的,这是否与你的文学观念有关?

陆茵茵:我没什么固定的观念,“我必须要写这样的,不能写那样的”之类。只是我写作的初衷是发出自己对生活的困惑和疑问,而人在二三十岁的时候困惑又特别密集,会面对很多前所未有的状况,感情、工作、父母的老去、自己如何经受接踵而来的各种试炼,所以那个时期写的现实主义的比较多。不过以后也可能写其他的,不排斥。

朱岳:我记得有一次你说小说的“人物”也不那么重要,甚至不用起名字。这与比较传统的注重刻画人物的小说也有很大差别,虽然同为现实题材的小说。


陆茵茵:对,《台风天》里面,第一篇《生日》是我最早写的,当时在学习怎么写小说,所以这篇比较传统,吻合传统小说的样貌。主人公有名字,有背景,交代了来龙去脉,给她发派一些命运,最后有一个结果。但我后来发现这种写法是有问题的,至少对我来说。

因为第一,从初衷上来说,我写小说不是为了讲故事,我不觉得自己是“说书人”的角色,尽量把故事说得丰满和有声有色。第二,这种写法很容易写“恶”,写痛苦,写生活的负面,因为比较好写,会给故事增加戏剧性。但我不想这样写,像上帝一样给角色发派厄运,我觉得毫无意义。

所以2009年之后,我停了一段时间没有写小说,直到2012年写《菩萨》,当时是一天之内写出来的,也是一种别的尝试,我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出区别,但我自己觉得是有区别的,从我心理的动机上来说。

2013年之后,我陷入一种对字句的洁癖,可能也是在找到底什么样的语言适合自己,那个时期特别敏感,几乎已经不是敏感了,有点过敏,对遣词造句过敏,对传统的刻画人物过敏,甚至不想给人物一个名字,只想直接写他/她所处的情境。我前几天还觉得,我写小说好像过于直接,第一句话就直接切到我关心的事情,没什么闲笔。看看以后能不能写写不一样的。

朱岳:我觉得《菩萨》还是主题太明确了,有点做文章的感觉,更喜欢《台风天》那种主题很模糊,只有一种感觉和体验表现出来的。

陆茵茵:嗯。写《菩萨》是因为我自己和朋友连去了几次普陀山,想到一些有意思的事。但停了两年多没写,一开始还有点生疏吧。

朱岳:有没有想过以这么写实的笔调写一个超现实的故事,可能会很有意思?

陆茵茵:没想过,不过可以试试。

朱岳:我读的时候觉得就是一段写实的记录,最后的湖也许有点简略。我以前编过博比·安·梅森的小说,有相通之处。怎么说呢,她,还有卡佛都写过一些这类的小说,就是生活中的一个事和另一个事有一种内在的联系,但是表面上没有关系,作者把这种关系很平淡地表现出来了。比如一个人第一天出了个小车祸,第二天开始养乌龟。

陆茵茵:其实写《台风天》的时候,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我规定自己不写所有人的心理活动。而这篇,我想把主人公桑静一个人独立出来,她有名字,像一束光照在她身上。她以前的同学都没有名字,是以一个集体或者说一个团块出现的。然后这个团块就像一个能量团一样,在跟桑静互动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包括她的儿子也会像一个尖锐的东西刺探进来,影响他们的互动。可能我想得比表达得多吧。

朱岳:我听人讲过一个禅宗的公案,也有点这个意思,就是一个禅师老是无法开悟,后来有一天他在地里干活,一块石子飞出去打在树上,他就忽然开悟了。我是凭记忆说个大概意思,原文不是这样。

陆茵茵:嗯,明白。最近在读杰德·麦肯纳的书,很怀疑这样的顿悟存不存在。

朱岳:我觉得生活中的事件、人的决定有一些很微妙的联系,有些小说家可以把它琢磨得很透彻。顿悟完,该干嘛干嘛。

陆茵茵:对,我明白你的意思。“生活是不完美的,只显露出一些趋向”,所以有的小说家或者艺术家把它在作品里填补完整。我读门罗的小说也是这样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她的小说有点神秘,神秘的小说才有意思。

朱岳:像《台风天》其实有两个情节,一个是男女偷情失败了,因为女的生理期;一个是他们想上山受阻了,因为台风。这两个情节表面没关系,但是相互关联的。就是他们的目的无法达到。有一种很无奈的东西。但没有达到目的又挺美好。达到就没意思了。这是不是我读这篇小说的一种顿悟?

陆茵茵:然后你开悟了吗?

朱岳:我每天开悟很多次。回到之前的问题,你在获奖之后,去寻求发表了,但后来也没有走向哪怕“业余作家'的道路吧?

陆茵茵:什么意思?是指获奖之后专门写小说吗,其实我在获奖之后也没怎么发表,我一共就发表过四五篇小说吧。


朱岳:表达不太好,就是你好像没有把自己定位在“作家”这个身份上,或者想去当作家。

陆茵茵:其实没有,我觉得对身份的执著是一种禁锢。如果我成为职业小说家,像村上春树那样,就需要持续地产出作品去维持这个身份。但我获奖之后是想要一直写下去的,觉得能一直写作的人生非常幸福。所以2013年的时候我为了有时间安静写小说而辞职,本来想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但后来觉得压力有点大,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反而变成了压力的来源,没意思。所以后来就明白了,执著也没用,因为一切是水到渠成的,太执著就是折腾自己。

我觉得英文的“作家(writer)”蛮好的,写作的人,就是在写的时候你是一个作家,或者作者,不在写的时候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人。

朱岳:我现在开始做新人原创作品,也感到很困难。培养一个新作者就像种树,而引进一个国外知名作家,或者签一个国内大作家,就像把别人种好的树移栽过来。这个叫好人有好报。

陆茵茵:哈哈哈,先让我笑一下。事情的动机和结果未必一致。

朱岳:对啊,没准我们做的一个新人,若干年后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或者一个人看了书,顿悟了。

陆茵茵:嗯,你之前跟我说过。但我觉得还是得有人来做吧,希望看到越来越多的出版社可以像你们这样,做一些新人的作品。如果没有人提供这个土壤做一些培育的事,大作家怎么生成呢?所以我还是很钦佩你的。各个层面都要做,大作家,小作家,无名作家,好作家,坏作家,一般般的作家,才多元。

朱岳:我也是受到“破壳计划”的精神感召。我听说现在90后认真写作的已经锐减了。当然这个没有统计数字支持。

陆茵茵:我觉得什么时候都有这样的声音。我小时候就听说80后已经不看书了,然后现在也有人担心90后怎样。其实我觉得不必担心,每个时代都有人关心人的精神成长,只是可能都是一小撮。

朱岳:就这么乐观地收尾了。

朱岳简介:

当代作家,生于1977年。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蒙着眼睛的旅行者》《睡觉大师》《说部之乱》等作品,并曾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

(本文由朱岳先生授权转载)



台风天

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2月版


我们新近策划的“当代青年作家问卷调查”项目,可能正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朱岳先生的忧虑:通过此次调查,我们寻找到了117位优秀的、沉潜的青年写作者,其中52位是85后,65位是90后。我们相信,这个名单对于一代写作者,只是冰山一角。正如陆茵茵所说,每个时代都有人关心人的精神成长,哪怕只有一小撮。详情敬请关注选刊特别策划“当代青年作家问卷调查”相关链接。

117位青年作家集体发声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班宇×大头马×董夏青青×郑执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霍艳×林培源×七堇年×张怡微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丁东亚×孟小书×郑小驴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艾多斯·阿曼泰×此称×羌人六×索南才让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陈思安×戴潍娜×蒋方舟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调查: 陈志炜完整版答卷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丰一畛×水鬼×魏思孝×徐衎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池上×祁媛×夏烁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 不有×孙一圣×远子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寒郁×王选×赵挺×郑然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晶达×王海雪×余思

……


阅读链接


· 夜航(节选)  ·


文| 陆茵茵

要不要把这些都告诉陈佳呢。可是从何说起,那就只说一句好了——我小时候很喜欢他。陈佳抬起头看她,一只手抓着团团,有一点漫不经心。她喜欢这种气氛,很好,不要太注意听,否则会说不下去。那时候,我很少听音乐,觉得音乐像风,刮过我的身体,不会留下什么。唯一喜欢的歌手好像就是他了。你说得对,我就是那种会把作业随身带来带去的孩子,那是我的超我,我希望自己每天都可以按时完成,做个好学生。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明明有那么多功课,我就是不想做,偷偷去做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高三的时候我做了好几本他的剪报,一边很自责,一边很快乐。

就是这样。那个时候,他偶尔会上杂志,基本是杂志内页,明星八卦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旁边配对话框,写着编辑杜撰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对白。她一页页翻,翻到了,很仔细地剪下来贴到剪报本上,找一支最细最细的蓝色水笔在外面勾一圈边。要是对对白不满意,她会写一个新的,想象他穿着这身衣服,梳这个头,走出门去会遇见的人和事。唯一一次,他上了杂志封面,因为接拍一个公益广告,把收入都捐给了慈善基金。那一期,杂志还随刊附赠一张VCD,据说是他的访谈,里面有活人呢。她欣喜若狂,骑着自行车,从城市的西面跑到东面,一看到书报亭就踉跄着靠边,问有没有。终于在一家超市买到,天都黑了,好厚一本,用当时感觉很新鲜的塑料纸考究地封着。回家以后,她拆开塑封,没舍得扔,也不舍得剪,看完杂志,原封不动装回去。VCD不能看,因为那时她家还没有影碟机。

十八岁生日,正好是第一年高考落榜,她快被自己折磨死了,没心情庆祝,怎么有那个权利。爸妈说还是出去吃一顿吧,十八岁,一生一次。她说不要,蒙着被子一觉睡到傍晚。太阳快落山了,她醒过来,看着窗外。忽然觉得,还是需要一个仪式,来纪念短短的十八年里重重跌落的这一次。如果他在就好了,她想,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拥抱她。告诉她别害怕,一切都会过去。都会过去的,不是吗?

他不会出现,那么,看一看他住过的房间也好。她推出自行车,在夕阳里骑了五十分钟,路过动物园,路过河,来到另一个区。阿山在书里写过的那家宾馆。不知道是哪一间呢,他曾经在里面短暂地停留,停留也是一种生活,片段的生活。演出和采访都结束以后,他回到房间,脱去外套,脱去在人群里混世沾染的别人的气息。把电视打开,调到最轻,只需要画面在墙壁上闪光。洗热水澡,把自己泡软,换上干净的,被洗衣液和阳光浸得松松脆脆的白色浴袍。然后,他走到窗口,望向她站立的地方,手里握一杯酒。

宾馆左边,有一家灯具店,卖欧洲灯具,英文名字,直挺挺地翻译成中文。满室隆重的吊灯,黄黄的像一个梦。她把自行车停在对面,假装没什么目的,从包里掏出傻瓜相机,对着宾馆和商店按了快门。行人来来去去,经过她身边,像一团烟雾,从一天的疲惫里回家。其实没有人注意她,但只要有一阵风,她的脸还是红了。几天以后,她偷偷去照相馆,把照片冲洗出来,清晰的有五张,模糊的还有两三张。郑重其事贴到剪报本上。

是真的发生过吗?有时候她问自己。那种窘迫,如细雨,如迷失。

真难得,陈佳说,第一次听你说,你竟然还有喜欢的明星。要不然我开个后门,把他也顺便采了,让你去做吧,那我不是帮你圆了一个少女时代的梦吗?

好啊,她说,你别笑,我说真的。

两个星期之后,陈佳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商量好这个选题,上七月刊。现在帮她联系采访,写两千字,他的分量不是很够,就多问一些香港歌坛的事。毕竟他虽然不是最大的大咖,也算是那个时代的见证。她很高兴,喊陈佳亲爱的。陈佳停了一下,笑着说,受宠若惊。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想要问他哪些问题。处在一种,很多年都没有过的亢奋和紧张里。她觉得人生真的很奇妙,有一根线,用某种你不一定能预料的方式把一切都串联起来。有时候线头不见了,你以为它断了,而它只是穿过表面,潜藏在肉眼看不见的内部。突然有一天,它回来了,人类能力有限,只是后知后觉地发现,重遇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人,不会去探究他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其实,他和你,一直有一部分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的出现是为了带你到某个地方,那里有不一样的风景,你会看见命运,看见你自己。

晚饭前丁老师回家,看她在储物间翻箱倒柜,问怎么了。她说有一个采访,要找出以前做的一些笔记,其实是那时候的剪报本。她知道一定在的,只不过过去太多年,一下子想不起放在哪里。

找了半天竟然没有,连她的日记本也不见了。怎么可能,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谨慎到知道每一件物品位置的人。在整理箱底部找到一盒光碟,其中一张用记号笔写着“20040608”,是她写日期的习惯,但完全不记得里面是什么。看到广播台的台标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她在毕业前做的最后一期《午夜飞行》。

四年,近五十期节目,每一期都刻成光碟,作为历史存档保留在广播台的CD柜里。临走前,她想过要多刻一套带走,但看到厚厚一沓像走过就会后悔的年轻岁月,想以后也不敢去听,就只拿了一张。

竟然这么多年了,她想,以为自己会尴尬,没想到脸上的表情是微笑。翻过来看了看CD闪亮的背面,重新放回盒子里。

近乡情怯。在准备采访的时候,她首先想到这个词。他像是一个她投掷在童年海底的船锚,重重地压在那里,只要他还在,她自卑的,混乱的,让别人和自己都没有办法,又不知怎么会有点怀念的童年时代就不会远去。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造出来的,上帝一定是想让世界上的人种变得多元,才把通达的人和纠结的人各造一半。小时候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较什么劲,关在狭隘的小房子里,看不见外面。而且那时,她不相信自己能活下去,像正常人一样幸福快乐。

那个晚上,她把歌手所有的歌重温一遍。隔了这么多年听起来,他的声音竟然有一点稚嫩,唱着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理解的,愿再无来生。

采访就在这几天。陈佳说,歌手的助理回邮件,说他们这星期要过来宣传,可以约一个面对面的专访。她列了几十个问题,大到时代背景,小到细枝末节,两千字肯定不够装下所有。在word里重看一遍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真正想问的,其实跟这些宏大的,假装饶有兴致的问题没什么关系。她更想知道一些私密的事情,也许在其他人看来会有点神经质。比如,你小时候是一个相信自己会飞的小孩吗?你觉得快乐比较多还是痛苦比较多?从少年到中年,你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现在还愿不愿意再有来生?最后就是,你记不记得,已经是十几年前了吧,有一个叫阿山的电台女主持,到你住的宾馆来采访你,当时那还是全市最高级的宾馆呢。采访结束以后,宾馆对面放起烟火,你跟她说,很美吧。



·  菩萨  (节选)·


还是去了,和去年一样的路途。四个人有了上一年的经验,这次在超市里买了鞋套和一次性雨衣以防下雨。还换了足够的硬币,一毛一毛地装在一个小袋子里。东东带了两本军事杂志,她只在包里放很少的衣服,不想像去年一样沉甸甸背在肩上。

同样的地方,感受却是新的。她去年没有注意到原来中间坐轮渡的时候,还会有录像带放普陀山的介绍。说是日本高僧想把一尊观世音菩萨像带回日本,船到普陀山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了,稍一开动就狂风暴雨,反复几次以后意识到这是天意,就决定留在岛上。所以这里才会被叫作观音道场,还有一座“不肯去观音院”。她细细听着,回想去年放这部宣传片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问东东有没有看过,一回头看到他靠在旁边的座位上打盹。

静山说还是照着去年的路线走,也可以倒一个个儿,换一条路线反过来走,问他们想怎么样。小童说没关系,都过了一年了对路线也记不太清,走重复的也不会觉得无聊。况且他们是来烧香的,不是为了好玩。她也说这样保险。最后大家就决定继续按照去年的程序把普陀山再走一遍。

没想到傍晚找住宿的时候出了问题。一路上还是有中年妇人候着,但是他们从庙里出来,决定先吃点东西,才一碗面的样子,这群人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都散了。有几个老人在路边乘凉,他们上去问,老人说时候太晚了,私人旅馆怕是都住满了。四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去年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时间,还有一大群人上来招揽生意呢。老人建议他们去一条商业街看看,说店铺的二楼往往会有些空余房间。他们顺着他指的方向去,果然有一条街,卖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人声嘈杂。静山和东东去打听住处,她和小童就进店里看看。有一对夫妇在买玩具,是一只会下蛋的铁皮公鸡,她们小时候都玩过的。店主把蛋塞进鸡肚子里,告诉他们要用怎样的手势:看好了啊,要横着进去,知道吗,竖着进去就难产了!中年夫妇连连点头。她觉得好笑,在旁边笑着,小童也抚抚这个,弄弄那个。这时候静山进来,说住处倒是有,也比外面便宜几十块钱,可是不能洗澡。走了一天大家都出汗了,她和小童都觉得没法接受,就说再找找看。可是一整条街都是这样的,二楼的房子都没有独立浴室。天又暗了一些,他们站到街的尽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东东出主意,说普陀山上好像有一座星级宾馆,价格贵点,但毕竟能洗澡,要不打电话问问。他们用手机上网,找出宾馆电话,才发现已经八点多了。一个房间要五六百,确实有点贵,但气人的是也住满了。他们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涌出来的,竟然把一个个黑暗里的小屋子都填满了。路上已经暗得看不见自己的影子,静山说不行,还是回商业街住吧,顶多不洗澡了。大家都有点扫兴,走着走着,她看见路那边有一丛灯光,亮闪闪的,在山和树的掩映下显得非常奇异。她说不知道那是什么,静山听到有人声,说可能也是商业街。她就说去那看看。大家都很随和,九点多了还没有栖身之地,竟然也肯跟着走。

越走越近,发现是一排灯泡发出的光。灯泡下面是搭建出的一长溜小摊子,还是卖杂物和特产。她看到一位正在大声说话的阿姨,就迎上去问,附近有没有住的地方。阿姨说没有,旅馆都不在这一片。她刚刚失望要离开,阿姨又说,不过里面有一座禅寺,就是不知道留不留女客。他们觉得有转机,赶紧走进去。

禅寺很安静,也有很多外来的住客,好像是提前一天住到这里,隔天早上要上早课的。他们去接待处打听,负责接待的和尚把他们上下打量了几遍,说房间都已经预订出去了,明早要来人的。他们说只住一晚,早上就离开,和尚不置可否。门口有一个蹲着喝茶的人这时候说话了,要不去我那里住吧,但是不能洗澡。他们一听,好歹都不能洗澡,价格也差不多,这次反倒同意了。那人收起茶杯,把手背在后头带他们绕了几条路,终于到了他家。两个房间有点旧,洗手间在外面,没有浴室,窗下有一只水龙头。折腾到这个时候已经十点,他们草草付了钱,即刻入睡。

这一次是她和东东住一间,小童和静山住,情形已经和去年不一样了。躺在别人的床上她有点缩手缩脚,几乎也没有和东东彻夜同床过,她有点不敢碰到他的身体。东东把一条腿压在她的腿上,她觉得膝盖窝里湿湿的,流了点汗,但也不想叫他拿走。不知道是有点紧张还是害怕。可是怕什么呢?闭了一会儿眼睛她听见外面有狗在叫,可能就是进寺庙时蹲在门口的那只狗。东东翻身过来抚摸她。她静静候着,不知道他是摸摸而已,还是想进一步做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太清楚,静静地摸了一阵,可能同时也在理清自己的欲望。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终于有了意志似的,让她知道了他的意图。她有点想,但是想到不远处就是寺庙觉得不敬,就轻声说,今天还是不要了吧。东东停了一下,在她耳朵边上迟疑地呼吸,然后说好吧,就翻身过去睡了。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照进她的眼睛,她看到窗框上面有锈迹。过了很久还是睡不着,想转身抱他,但是他已经开始打呼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和他过夜,以后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夜晚,如果他每个晚上都这样背对自己,那该是多么落寞啊。可是日子也许就是这样过的,想想世界这么大,从他们现在躺着的这个小屋子,扩散到整个普陀岛,再扩散到地球上所有平凡夫妇居住的土地,人们都是这样过的吧。她又感到了那种说不出来的茫茫无措,可是也正因为这种茫然,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已经天亮。看一眼东东,他平躺着微张着眼睛。见她醒了,就笑嘻嘻地靠过来,和她挤在同一个地方。她说别这样,以后机会多的是,可是东东什么也不说就是亲她。亲着亲着她也不说话了,结果还是晚节不保。结束以后她很懊恼,觉得浑身上下充满负罪感,东东倒若无其事到门外刷牙去了。她还躺在床上,用别人的被子遮着身体,有一种非常恍惚的感觉。她听见东东在院子里和静山打招呼的声音。吃早饭的时候,她只管往嘴里塞馒头,也没有抬起头来看静山和小童。

到中午心情终于好了一点。他们去最高的山上拜那座直入云霄的南海观音。还在下面走的时候她就望见了菩萨的金身,垂下的眼睛看不清神情。他们和众人一起找地方燃香,香炉里旺盛的火苗把手指都烧痛了。山上风大,把香上沾的火越吹越燃,大半把香都变得火红通透。她一边背着风挡住香,一边任凭头发往前乱飘。火终于熄下去的时候她闭上眼睛,面对庞然大物般的观音默默地想:菩萨,谢谢你去年怜惜我,赐给我一个男朋友。你觉得我们在一起好吗,他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吗?如果是,就请你保佑我们好好的,如果不是,我愿意听从你的安排与发落。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4期

选自《台风天》




 



新刊目录


聚焦│Focus

新青年,新文学:当代青年作家问卷调查(上)


实力│Main Current

孙   频   鲛在水中央(中篇小说)

选自《收获》2019年第1期


周瑄璞   星期天的下午餐(短篇小说)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


姚鄂梅      游刃有余(中篇小说)

选自《钟山》2019年第2期


徐则臣      青城(短篇小说)

选自《青年作家》2019年第4期


扎西才让   达珍(短篇小说)

选自《芳草》2019年第2期


锋锐│New Wave

唐 棣     巴比伦斯的巫师与槲楪气味的沙漠

(短篇小说)

选自《遗闻集》


陈春成     传彩笔(短篇小说)

选自《特区文学》2019年第2期


贾若萱     暴雨梨花针(短篇小说)

选自《湘江文艺》2019年第2期


非虚构│Non-fiction

刘醒龙     获奖是过年,写作是过日子

选自《清明》2019年第2期


李修文    小站秘史

选自《十月》2019年第2期


读大家│Reading Classics

张亦辉    用叙述穿越死亡——从托尔斯泰到鲁尔弗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3期


书架│Book Shelf

中国台湾│ 朱西甯    铁浆

选自《铁浆》


艺见│On Arts

李兆忠   一片森林,通向一口深井——张仃与李可染

选自《天涯》2019年第1期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5期

5月1日出刊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改版扩容

以更丰富的内容服务读者

每月1日出版,定价20元

邮发代号82-497

全国邮局均可订阅

中国邮政网上下单请扫二维码



留言互动,请关注中华文学选刊微信号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